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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衬衫挨了一酒瓶,  轻微脑震荡,住院观察治疗。

        他是真住院。

        大白鲨的老板娘来看望他,还带了个律师,  以及六七位身强体壮的“家属”。

        白翼也住院了。

        容修离开时,张南留在病房里陪他。

        桌上一堆水果点心,  白翼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时不时瞅着座钟一样坐在旁边的张南,两人大眼瞪小眼。

        夜里,容修从医院出来,  与分局的张鹏飞在医院门口碰了头。

        张队休假,  十分钟前还在酒桌上,  喝了两杯,  所以打车过来的。

        “这么晚了,  还把张叔叫过来,家里白二挺让人操心。”容修对他颔首,“等事情过了,  侄子找您吃饭,  您可一定要赏脸。”

        张鹏飞打量他一番,  见容修确实没事,  舒了口气,“少来这套,你还真就别说你兄弟,其实最能惹事儿就属你!”

        容修露出晚辈的笑,帮他打开后车门。张鹏飞愣了下,又瞅了瞅大辉副驾驶,心道一声不愧是国防家属,处处提防啊,  就笑呵呵地上了后座。

        辉腾刚开到井子门派出所小路,张鹏飞就被门口的场面震慑住。

        此时院门外人群拥挤,这会儿,除了井子门的吃瓜群众,还有闻讯赶来的后援会京城区粉丝,平时咋呼的姑娘们除外,连往常较为低调的男生也来了不少,而且,比两小时前更是多了媒体记者,比如食草狼。

        张鹏飞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又呆呆地瞅着容修,这特么的是要干啥?

        所以说,许警官的印象也没错,摇滚歌手作个妖,搞起事情来,其实是非常吓人的。

        搞得跟特么邪/教似的。

        不过,放在三五十年前的欧美,摇滚乐队正火爆时,这种场面才更合理吧?

        辉腾是从后门鸟悄儿进去的,不然肯定会被围堵。

        两人进到办公大厅时,谢所长正在和白翼的律师,以及汪哲一伙的家属们、律师们……和平友好地谈话。

        乐队兄弟们则在角落里,小声地聊演唱会的事,旁边有两名女警官正与他们聊门票。

        这时候还能一起聊演出,可见大家对处理结果,心里都有了底。

        张鹏飞与谢所长打了招呼,上前与双方律师、家属们互相介绍了下。

        张鹏飞板正了表情,对谢所长道:“我们得商量一下,鉴定结果出来了,事件情节较轻,我们没有合法的理由扣留他们。如果双方愿意接受调解,就再好不过了。”

        汪哲的母亲点头:“我知道。就是这样,较轻……对,对,谢……谢所长,张队,我们已经达成调解协议了。”

        谢所长微笑,环视在场众人,又瞟了容修一眼,往桌前走去:“那大家就请坐吧。”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火气都消了,许警官除外。

        经过公开协商和窃窃私语,这次事件的结果,就是进行调解处理。

        双方当事人达成协议,并且一个月内履行。非常简单,汪哲的律师基本上没有异议,白衬衫的母亲也表示接受赔偿协议,剩下参与群殴的五个人,就算挨了打,也只能自认倒霉。

        一人一拳,一人一脚,只要动了手的,有一个算一个,白翼的医疗费,护理费,交通费,住宿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还要加上身体健康原因影响了明晚演出,以及首场演唱会,各种代言和通告……

        这尼玛就玩大了。

        白翼知道这事儿时,啃到嘴里的苹果一下卡在喉咙里,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没被人打死,险些噎死。

        怪不得容修两片嘴唇一张一闭就敢说,让他想一想买什么车……

        而大白鲨餐饮连锁的女总裁,小九妈妈也不是个吃素的,可想而知,白衬衫的一啤酒瓶子算是白挨了,而且是小九先动的手。

        主要在于小九是女性,被殴打,踢了肚子、撞到了腰,她皮肤白,表面看上去,触目惊心,几大块紫青。

        白衬衫的家属相当拎得清,这边鉴定结果是“轻微脑震荡”,而那边的拍片结果则显示:腰肌损伤。

        不过,后面有一句吓人的:不排除有肾脏损伤的可能,建议入院观察治疗。

        这个“不排除”可大可小,这就是伤及内脏了啊,搞不好弄个“轻伤”,要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

        于是当晚,白衬衫的私人病房,他从床上一蹦三尺高,一阵咆哮:“调解?傻比才调解!那娘们开了我的瓢儿啊老子告死她!”

        而他来自东北的煤老板老爹,也是个虎的,不管儿子脑震荡还是蛋震荡了,一巴掌扇在白衬衫的脸上,一脚又给他儿子踹回到了床上。

        煤老爹:“告你妈了个逼啊!病好了马上给我回东北,我老脸都被你丢尽了!你还要上法庭,上法庭干啥?对全世界说一说,你是怎么打女人的?啊,你他吗的……”

        煤老爹是个暴发户,儿子打了女人弄上了网,这事让老爹无地自容,无比臊得慌,传到了生意场、朋友圈,让他怎么做人,传到老家去,肯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接受调解!必须接受调解!双方和平友好地调解!

        倒是坑了蹭吃蹭喝的狗腿子,“一瓶一万”没捞到,反而要在一个月内凑一笔钱赔偿,否则就会强制执行。

        双方达成了调解协议,由于情节较轻,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双方需要缴纳五百元以下罚款。这样白翼就可以自由离开了。但还有一件事,他们走之前,还得接受个简单的媒体采访。

        封凛赶到时,和食草狼和两位记者一起进到院子,主要就是为“双方和解”拍点照片,给网民们一个交代。

        至于最后通稿怎么写,封凛已在第一时间与恒影公关开会沟通,热搜也已经撤下来。

        这是典型的“明星式”结局。老实说,这可真让人左右为难,每次明星搞些小事情,有关人员在逮捕他们时,总会想一想,到底是把他们铐起来呢,还是交个朋友与他们合影,然后派个车队互送他们回去。

        好在容修和他的团队,要更让人安心一点。

        经过这两年的接触了解,这个事件处理结果,让谢所长和张鹏飞颇有底气。

        夜里十点多,兄弟们准备打道回府,上了险些加了一箱子“霸王油”的库里南,容修则开着顾劲臣的白豹子。

        一行人回到了西城龙庭,在社区外边的茶餐厅用宵夜。

        这时,顾劲臣给白翼发微笑,白翼还回复了。

        他说,宵夜吃了外卖汉堡,已经准备睡觉了。

        劲臣又对他交代了注意事项,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叫护士,没完没了叮嘱了半天。

        如果换做从前,容修一定会毒舌一句“溺爱”,即使不是毒舌,也会腹诽,但这晚容修什么也没说。

        事实上,今晚也确实也把容修吓够呛。

        还不还手,都不是问题,他心疼兄弟吃了亏、挨了打。在派出所见到白翼的时候,看到他的嘴角和眼角都肿,胳膊腿儿都有淤青,容修险些当场发作。

        作妖归作妖,他们确实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了。

        从茶餐厅出来,回到龙庭别墅,夜里下了雨。

        医院那边,见白翼睡着了,张南和赵北趁着交接班,就一起去病房外面找地方抽根烟。

        十来分钟的时间,回来时,就发现白翼不见了,他已经离开了医院。

        赵北找了一圈不见人,外面雷雨交加,病房柜子里,白二衣服也不见,张南就打电话联系了容修。

        却听容修道:“随他。”

        张南内疚又紧张,下意识地去看桌上削苹果的水果刀。

        刀子还在,张南舒了口气,压低声音:“容少,他不会惹事?不用找么?”

        容修刚冲了澡,站在浴室大镜子前,眯了眯眼,又道:“随他。”

        张南就给他讲了讲,上半夜二哥临睡前的情况——

        白翼一直在关注网上的舆论,他收到了不少私信和兄弟们的鼓励,后来他和“没头脑和不高兴”打电话聊了很久。张南并没看出他有任何异常状态。

        “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张南零碎地把听到的说了,“当年你们还没组成乐队,你和他一起,乐队还只有你们两个人。”

        就是容修十三岁、白翼十五岁的时候,那时候奶奶和小雪还在,容修还在学钢琴和声乐。

        挂断电话之后,容修出了浴室,望向跪坐在床上等他的顾劲臣。

        容修赤着上身走过去,手扣住他脑后。劲臣跪立起来,抬手环住他脖颈。容修在他耳边笑了下,将这件事告诉他了。

        他说,白翼走了,暂时不知去向,他没有派人去找。

        劲臣手指一顿,拉着容修坐下来,“他能去哪?”

        “不知道。”容修盖上丝被,让劲臣枕在手臂,“能去的地方很多,爱去哪去哪。”

        劲臣:“……”

        也许从一开始,两人就不是在“作”。

        这是兄弟之间处理事情方式。

        劲臣缓过神,沉默片刻:“明晚不朽自由的专场,如果小白不出现……如果他一直不出现的话……”

        两人躺下的时候,容修的手里还攥着手机。

        手机攥得发烫,屏幕停在微信上,白翼没有任何留言。

        容修不愿去考虑这些问题,不是因为他自信,而是抗拒去想那种可能性。

        很难想象,如果dk没有“京城小伯顿”,容修没有了白翼,还能算是band么?

        当年他说过的,亲口对白翼说过,没有白翼,就没有dk。

        多久也别忘。

        容修总是将与重要之人一起做过的事点点滴滴记得清清楚楚,还有彼此做过的承诺与告白。

        窗外大雨不停,倒没有雷声,房间冷气不大,丝被搭在他们身上。

        “白翼给自己的压力过大,过于抑制天性了。”两人靠得极近,容修说,“他就像一个高压锅,盖子一直闷着,早晚都是个事儿。”

        就看是一点点的释掉,还是突然的爆开。

        漆黑中听见容修唤他的名字。

        劲臣。

        劲臣清晰地应,在呢。

        容修说,你也一样,能去的地方有很多,天涯海角,世界各地,但我希望,你能回的地方,只有一个。

        是的,不论是兄弟,还是爱人,能去的地方很多,他无法左右他们选择去哪,也无法阻止任何人离开,容修只希望,自己是他们唯一能回来的地方。

        “无论多久也别忘。”容修说。

        劲臣没有应声,在黑暗中睁着眼,看着容修的睡颜。

        容修临睡前,感觉劲臣的手轻轻地为他按头,指尖顺了额角隐在发丝中的疤,一寸一寸地按过头顶穴位。

        可能雨夜天凉,所以睡梦里把人抱得紧,容修睡得很踏实,梦里却是不踏实的十几年前。

        年少轻狂,不踏实,却潇洒,也真实。

        第二天,劲臣早晨醒时,容修已经不再卧室里。

        打开卧室门时,就听见二楼传来琴声紧促的《魔王》,劲臣愣了一下,加紧脚步下楼梯。

        刚到缓步台,就看到乐队兄弟们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当中并没有白翼。

        这天早晨,容修弹奏了一小时的魔王,二哥的卧室门开着,小走廊一片静悄悄。

        不会有人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地出来了。

        容修想起十三四岁的时候,他总是在早上六点半准备去上学时,弹奏《魔王》,动不动就逃学的白翼别无选择,只能从床上爬起来,摔摔打打,着急忙慌。

        那时,白翼读高中。

        容修则读初中,处于半离家出走的状态,住在白翼奶奶家,睡在白翼的屋,抢着白翼的单人床,白翼睡在二手市场五十八块钱买来的折叠床上。

        老式的,金属的,床面全是窟窿、比弹簧蹦床还软的那种。经常早晨起来时,浑身疼得嗷嗷叫。

        两人的学校是一路,容修就读的初中,要离奶奶家更远一些,白翼到了高中门口,容修还要走两三站路。

        容修从来不坐公交车和地铁,这一点没少被白翼吐槽。当然白翼也一直没发现,两人步行上学的一路上,一直有一辆黑色轿车跟在不远处。

        他们步行了一段时间之后,有天早晨,白翼就跟容修说,“咱俩将来一定要买个车,奥迪买不起,起码买个桑塔纳,话说我还没坐过奥迪呢。”

        白翼说:“过两年,我把驾照考了,不念大学了,去酒吧打工,早晨开车送你上学,你正好念高中,得抓紧时间,不能全浪费在路上啊。”

        白翼说:“话说你爹妈真的不管你啦?那你中考怎么办啊?以后高考呢?大学的学费怎么解决?那我是不是得多打两份工才行?你就算勤工俭学,也挣不到那么多的钱吧?”

        白翼还说:“你想好考什么高中了吗?大学呢?我虽然不太懂,但我建议你考音乐学院,你弹钢琴那么厉害,还弹吉他,分分钟秒杀一切校草啊。说真的,考音乐学院吧,实在不行,到时我就去二手车市,把桑塔纳卖了给你交学费……”

        上学的一路上,就听白翼一直咕哝,好像桑塔纳已经到手了,车还没影儿呢,就张罗着该怎么卖了。

        而容修还是酷酷的,并没有应他什么。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白翼再次被《魔王》的狂轰滥炸折磨醒。

        两人刷牙时,容修对他表示,有组乐队的想法。容修说,两个人玩,不如组band玩,将来不管去酒吧,还是跑场子,乐队都会更容易。

        当时,白翼脑袋没转过弯,他去酒吧打工,是为了给容修挣钱读大学,两人组了乐队一起去跑场子,那挣钱给谁读大学啊?

        那天早上,容修比他先出了家门。

        当白二蓬头垢面,咬着面包片,急三忙四追出楼门时,就看见容修坐在一辆奥迪a6的后座上,开着车门,等着他过来。

        开车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司机,还毕恭毕敬的。

        直到那会儿,白翼才知道,自己到底交了一个什么好兄弟。

        十八年前,奥迪a6正流行,只有当官的和富商才能开得起,看那气派的车顶流线,看骚气的车屁/股的弧度……白翼当时坐在车里,整个人都是傻比的状态。

        大概就是“没影儿的桑塔纳”那天早晨,容修确定了,这是自己一辈子的好兄弟。

        十四岁的容修,他的生活只有音乐,钢琴,吉他,声乐……

        还有白翼。

        这是第八圈。

        白翼有些恍惚。

        邻省户外卡丁车赛车场。白翼坐在车内,风景从两边疾驰而过,人似贴着地面驰骋,赛道在眼底穿梭。

        下半夜时他连夜出发,冒着大雨,独自一人,搭上夜行大巴。

        天快亮时,他在邻省客运站下车,找了一家快捷酒店入住。

        上午的时候,他来到了这家卡丁车赛车场。

        当年跑场子时,乐队来这演出,容修带兄弟们来玩过一次,没想到十年它还在营业。

        这是命运吗?这是转折吗?他该继续吗?即使前方道路多舛,他也绝对不能放手吗?其实,他早就考虑过这些,真的,有时他感到身心疲惫,但每次想到“放弃”,就会有一种要发疯的痛苦,他觉得对不起兄弟,胸腔里像烧起了大火。

        在自己的垃圾人生里,如果不是容修一直推着他,拽着他,鞭挞着他,他早就变成一滩烂泥了。

        就像当年逼他学乐理,学视唱练耳,学声乐,死记硬背,让他有一技之长。

        白翼知道自己是不够有天赋的类型,很多知识、技巧,都是容修硬塞、鞭策他坚持努力学的。他知道的,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依然如此,没有容修,就没有京城小伯顿,也没有重生的二哥。

        到底要依赖兄弟多久呢,还有多少时间够他磋磨,他们已经不年轻了。

        出道两年他真切地看到、感受到了,身后有很多追赶上来的年轻人,比自己更有灵性,像容修一样有天赋。他知道自己应该强壮起来,他应该更无所畏惧,京城小伯顿应该有自信,二哥应该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他不是二十岁了,他不是当年的白翼了。

        他觉得出狱那天,狱警张叔提醒得很对,监狱带给他的,不仅仅是与社会脱节。他的脑子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你不是当年的白翼了。往往这时候,身体里就会有另个声音,在叫嚣着、咆哮着、对抗着。两个声音在某一时刻几近将自己拆成两半,它们相互嘲讽,撕打,不分胜负。

        每次想到这些,白翼的胸口就像着了火,难受得就快要死掉。

        昨晚他又惹了事,在局子里看见容修带着兄弟们风风火火赶来,他心里又热又痛,更是觉得无地自容。

        还哪儿有脸面,去面对好兄弟们,不能给乐队添砖加瓦,又拖后腿儿了。

        卡丁车疾速飞驰在赛道上,一圈接着一圈,初秋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不着边际地想,如果现在就死掉,乐队会让谁来接替自己的位置?

        就像当初连煜离开乐队时,容修并没有挽留,凉薄又冷酷,他很快又找到了“没头脑”担任主音吉他……

        白翼当时骂他“没长心”,容修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奢求,不强留。

        似乎……也不光是这些?然后,两人都说了什么?

        连煜走的那天,他们在破车库喝了很多的酒,时间过得太久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零零碎碎地记得,有些忘记了。

        在飞驰的速度中,那些少年时光的画面,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闪而过……

        容修十四岁那年,半离家出走状态,钢琴的课程、滑冰班、书法班都不再去了,但他还在和雷利农老爷子学吉他,同时跟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教授学声乐,每周去老教授的家里上课。

        容修决定组band之后,就开始鞭挞白翼拼命肝贝斯,三天两头满京城地跑,找人切磋battle。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容少校就流露出了s属性。

        光学贝斯不行,他还要白翼跟他一起学唱歌,他认为白翼的声音辨识度很高,是非常有唱歌天赋的。

        当然,容修也是这么对他的声乐老师说的,一定要给老师看一看这位有嗓音天赋的学生。

        可想而知,擅长炫耀队友的魔王,当时站在教授的钢琴边,对她说这些话时,该有多臭屁。

        老太太教了一辈子的学生,自然是个爱才的,但她的时间精力都不够,也颇感无奈,就姑且答应让容修把人带家里听一听。

        于是,正处于变声期的容修,硬拉着白翼一起去了声乐老师家。

        白翼记得清清楚楚,那位老教授的家,在大学的家属楼。那楼区有年头了,楼体布满了爬山虎。

        容修带他上了楼,直接把他带到老教授的书房里,让白翼站在钢琴边,给老师过目。

        老教授就让白翼唱一首歌,考虑到老教授的年龄,容修就让他唱一首老前辈听的那种。

        十六岁的白翼,从小玩音乐都是野路子,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余光里,瞧着教授家四周的书架和奖状、证书,学生获奖的合影,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正式的阵仗。

        于是,他就瞅了瞅容修,听话地想了想老教授能听懂的歌,他以前也看见过艺考生上课……

        白翼非常紧张,端正地站在钢琴边,毫不扭捏,还给自己报了个幕:下面一首有名的老歌,请老师点评。

        鞠躬,额头差点磕钢琴上,开口就唱!

        二哥一开口,容修和老教授都怔住了。

        他唱的是《啊祖国的土地》。

        ……嗯,那是一首美声。

        你看,二哥在那个年代时,就无师自通了魔改爱国歌曲,唱摇滚版本的红色歌曲……

        那天,是白翼第一次正式地上音乐课。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唱完了一整首歌。

        老教授可能是被他震慑住了,手指几次放在键盘上,像是想为他伴奏,但都犹豫地放下了手。

        白翼唱完了之后,容修直勾勾地看着老教授。

        十四岁的少年,专注的凤眸里充满了“他唱得很不错吧”的光亮。

        老教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维持着笑容:“这种歌,好像不太适合他,歌曲的意境……和韵味……”

        容修严肃地说:“老师,我觉得,他唱出了祖国土地的霸气。”

        白翼一听容修夸奖,激动地望向老教授。

        老教授点头:“是很霸气,别人唱的是中国的土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你的好兄弟……他唱出了亚洲,冲出了地球啊!”

        兄弟俩:“……

        容修:“老师,他刚才上high  c了,那是女声的音高。”

        教授:“嗯,可以上女声highc,可是那种像被强/奸一样的声音有什么意义?”

        容修:“……”

        那真是白翼一生难忘的课堂,容修的毒舌可能和她也有点儿关系?

        如你所料,老教授并没有接收白翼这位学生,但白翼可以每两周来家里接容修下课,顺便给老教授唱一首歌听。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半年,老教授似乎不仅在教白翼该怎么唱歌,也好像在教容修该怎么教学。

        但容修和老太太是两个风格,于是很长一段时间,白翼都处于被拆成两半的状态——

        老教授:“立起来,立起来,像个空心杆子一样,打通了唱。”

        然后转头回到家里,又站在大魔王的钢琴边,被一阵毒舌和鞭挞,把他刚立起来的杆子咔嚓一声掰折。

        后来,老教授精力不够了,不再教学生,容修就把白翼带到了雷利农老爷子那里。老爷子是玩吉他的,但他的琴行里有不少玩贝斯的高手。

        在这期间,他们的band多了一位成员,就是连煜。鼓手则是一位业余兼/职的学生。

        那年白翼十七岁,他真正知道了“音乐”,染了一头红毛杀马特,背着一把贝斯,杀遍了破车库的那一条街。

        哪儿来的天赋呢?

        是容修创造了他的天赋,成就了京城小伯顿,“容修”就是他的天赋。

        回忆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卡丁车慢慢地在终点处停下来,白翼仰头望着初秋的太阳,浅金色的,是他们的应援色。

        他想起,当时两人都没成年,只有连煜成年了,只有十五岁的容修,带着他人员不齐的地下乐队,去破车库偷偷演出的日子。

        还记得,dk乐队第一次登台演出,白翼一激动,提前两三就去发廊做了个头发,染了一头红毛。

        现在回忆起来,容修当时看到之后,整个人都不怎么好,还说他不伦不类什么的。

        白翼倒是很兴奋,但他也发现,这个模样在乐队里看上去很另类,不太合群的样子,为此二哥低落了一下午。

        然而,演出当天早晨,白翼担忧又紧张,犹豫地问容修,要不要染回来,不然,会不会不适合dk?

        容修却摇了摇头,他说,你就是dk。

        当晚,破车库的客人不太多。

        老实说,其实没几个见过dk还是地下乐队时的首场演出,而见过的,都印象深刻。

        贝斯手一头杀马特红毛,吉他手则染了金发。耀眼的镁光灯里,主唱披着黑色斗篷,带着兜帽,只露出了下巴,还有他拿着白色麦克风的黑色指甲。

        那天夜里,只有小半场观众的破车十分轰动,演出结束之后,破车库的洪老板就想,能不能把他们留下来,但破车库当时的经营状态并不好。

        容修和白翼商量了一下,他们就同意了,这是很好的磨练机会。

        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他们约好的,赢,我们一起狂,输,我们一起扛。

        那是band的最初阶段,乐队的魔力开始改变他们,一切从那时开始,他们的配合简直珠联璧合,然后其他人慢慢加进来,兄弟们一起合奏,一起唱歌,一起站在舞台上,那种感觉难以形容。

        走出卡丁车赛场,白翼走在路边,望向高大摩天轮的方向,他们当初就是在那附近,第一次跑外地的商演。

        快到下午的时候,白翼把乐队曾在这个城市一起去过的地方,都看了一遍。

        时过境迁,他觉得恍如隔世,但又觉得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白翼站在小广场上,仰头望着摩天轮,他们当年就是在这里遇到的老虞,乐队终于组成了。

        但是不到两个月,连煜就离开了乐队,容修没有挽留他。

        连煜正式离队的那晚,容修始终没有挽留。

        那年白翼十八岁,他喝了很多的酒,对容修说醉话,骂他没有心,吉他手走了,他连留也不留,如果将来贝斯手走了,是不是也这样的待遇啊?

        容修就笑,“贝斯手不能走,没有二哥,就没有dk。”

        那时候,容修是这么说的吧,带着调侃的语气。

        而醉酒的白翼当时并没有多想,他只想着,当初是两人先搭伙的,一起为乐队取的名字,不管少了谁,乐队都建不起来……

        初秋凉爽的风,吹在凉飕飕的脸上,白翼揉了揉眼睛,大步走在正午的阳光里。

        没有二哥,就没有dk。

        白翼被判八年半那天,临行前,白翼对他说,乐队要照顾好,可容修对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没有二哥,就没有dk。

        然后,dk果真就销声匿迹了。

        直到二哥重见天日,容修让dk重生了。

        小时候排练时的一幕幕画面,全都突然从隐匿的角落跳出来。

        ——没有二哥,就没有dk。

        白翼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他小跑起来。他跑得飞快,耳边反反复复都是那一句。他跑得肺快炸开。他已涕泗横流。

        跑到客运站时,他终于开了手机。

        有很多未接来电,以及连煜发来的微信,还没来得及看,他接到了小九的电话。

        大概是拨打了很久了,听那边终于接通,像怕对方挂断,小九劈头盖脸就开始说话。

        小九哑着嗓子:“二哥,你在哪,晚上的演出你不管了吗,那边已经开始彩排了,你到底在哪啊?!”

        白翼忙着扫码买车票:“先不说了。”

        小九稳住情绪:“好吧,演出的事先不说,你别想不开啊,你……你不回来了吗,二哥,你不管dk了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回来了,dk将来该怎么办……”

        白翼:“不回去?不回去能行吗,就算走出天涯海角,我也只有一个地方能回啊。”

        白翼轻叹着,仰头看向雨后的太阳。

        白翼的唇角勾起一抹邪肆的笑:“没有老子,就没有dk,还谈什么将来。”

        小九:“?”

        这牛逼吹的,画风突变,二哥不会是昨天被人打坏了脑子吧?

        白翼拢了一把头发,头发不长,带了丝缕的白发,像极了当年京城小伯顿的杀马特。

        “那家伙说的。”白翼迎风而笑,“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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