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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丁建


下雪了。从早上就开始下,现在已是黄昏,外面还没有形成白茫茫的一片。

        如果是从晚上开始下就好了。

        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透过漫天纷飞的大雪,俯视这座城市。穿着黑白条纹衫的大地正环抱着数不清的楼宇。有忙碌,有空闲,还有喜悦和忧伤。一切都清晰可见,好像世界本就如此简单。但身在其中的你我都清楚,这世界不只有黑白两色。

        几下轻轻的敲门声把我拉回办公室,业务部的小同事无奈的通知我要开会。我冲他笑着点点头,表示马上过去,心里却十分不悦,每次都在快要下班的时候开会,也不知道早干嘛去了,今天是周五,晚上有重要的事要做。

        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个个都是精神抖擞,积极向上,那劲头像是可以承担一些更重的担子。我觉着好笑,今天肯定有领导要来吧。果然,不一会,我爸进来了,全体起立行礼。

        职场混的人,就是这个德行,一个一个表面上老实巴交的,心里都各怀鬼胎,用虚伪这个词来表述他们,还是太片面了。等我当了老板,我一定会改变这一切。

        不知道是因为人太多了,还是因为会议室里的暖气烧的太热,憋闷的空气让我浑身无力,再加上这无聊的议程,才十几分钟,我的眼皮就像灌了铅一样重。这根本就不是开会,就是在公司大佬们面前积极表现,借机溜须舔菊。

        马上眼睛就要彻底合上了,突然手机震了起来,也好,借机可以偷溜出去。是郭珊珊打来的,有点意外。我装作重要客户来电的样子,一边对众人表示歉意,一边往门外走,“喂,珊珊,这正开会呢,怎么啦?”

        她带着哭腔,万分着急的说,“丁建,刘义躺在床上,怎么叫都叫不醒,好像是休克了。”

        我一听懵了,“啥?”

        “我打张姨电话打不通,只能打你的了。你赶紧跟她说一声,我打120了,一会车来了我再告诉你去哪个医院。”

        我赶忙飞回会议室,猛的推开门。大家都在全神贯注的开会,见突然有人闯进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老爸一皱眉,“啧,怎么个意思?”

        我没看他,直接对着张姨喊,“张姨,小义出事啦,刚才珊珊打我电话,120的来了,正送医院呢,让您赶紧过去。”

        张姨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什么?小义怎么啦?哪个医院?”。

        老爸也站了起来,招呼司机,“小沈,赶紧把车开楼下送张总去医院。”

        我按下老爸的手,“爸,沈叔照顾您,我送张姨去医院。”

        老爸点了点头,“注意安全。”随后又对着张姨说,“去我办公室拿点现金。”

        张姨一边快速收拾东西,一边说,“不用了丁总,有呢,先走了,回头电话联系。”说完就跟着我往门外冲去。

        车子驶出大楼,转了几个弯就融入了晚高峰的车流。我一门心思的往医院赶,可能是弯转时有点急,张姨被车子带着晃来晃去,本来翻看手机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车子行驶的方向,“小步,开慢点。”小步是我的乳名,只有家里亲近的长辈才会这样叫我。我无奈的看看她说,“张姨,现在是高峰,还下着雪,我能开多快呀?”嘴上说着,脚下的油门还是稍微松了松。张姨翻着手机,皱了皱眉头,“刚才我看到珊珊来电话了,怕影响开会,就没接,谁知道是这事er。”我只能撇撇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宽慰她几句,“嗯,是啊,开会嘛…”张姨也没理我,只管打自己的电话,“喂,刘魏,你儿子休克送医院啦,你准备准备赶紧过来!……啊,哪个医院我现在也不知道,等着珊珊通知我们呢,……,对,你赶紧穿好戴好,把车子打着,……嗯,一会我再打给你。”挂掉刘叔的电话,张姨又拨通了郭珊珊的号码,“珊珊,……嗯,好了好了,知道知道,赶紧告诉我哪家医院,……嗯,好!第一医院。”

        路上很顺利,到了医院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小义的病房。他软软的躺在那里,看上去一点力气也没有,连眼睛都好像没有闭严实。张姨坐在他身边,摸着他的手,眼眶都是红的,下巴在抖动,另一支手的食指使劲的抠着大拇指的关节。看着张姨的样子,我鼻子也一阵发酸。小义是独生子,从小我们一起长大,他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我太清楚了。张姨和刘叔不宠孩子,从小到大都是挫折教育,表面上严厉,内心都是疼爱有加。休克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在确诊之前,谁也不敢说平安无事。

        门外脚步声响起,值班的医生走进病房。张姨赶忙迎上去了解情况。医生说刘义没什么危险,但是人没有意识了,目前只知道这么多,需要再做更多检查才能进一步给出结果。张姨拉着医生的手,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了过去,医生赶紧推开,一边后退一边告诉张姨不要着急,医院会尽全力救治。看着这个焦急的母亲,医生又劝了几句,说病人没有生命危险,已经有专家赶来做进一步检查了。

        最后一句话不说还好,说完之后张姨的心就开始不平静了。这绝对不是普通的休克,不然要什么专家来看?

        正在这时,郭珊珊拿着一堆票据之类的东西进来了,她一看到张姨和我,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阿姨,丁建,你们可来了,我都快吓死了。”张姨一把把她拉进怀里,摸着她的头,“好了,珊珊,赶紧的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珊珊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下班回家,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进屋才看见他躺在床上,被子盖的好好的,我叫了几声,没理我,我以为他故意的呢,过去踹了几脚,又推了推,才发现不对,我还探了探他的鼻息,正常!但是就是怎么叫都不醒,我就直接打120了,然后就开始打你们电话。”

        我们互相看了看,“咱们等大夫的消息吧。”

        不一会,刘义的父亲刘魏也赶到了,了解了情况之后,也是一脸的懵逼。又过了一会,我爸也赶来了,司机老沈手里拎着不少东西,有打包的饭菜,还有大包的营养品。

        张姨看见了,赶紧站起来,“大驰子,你买这玩意er干嘛,尽充冤大头。”

        我爸叫丁寞驰,家里排行老大,儿时的玩伴都叫他大驰子。

        他听张姨说他是冤大头,有点不乐意了,“什么冤大头,不是说小义休克了么,那肯定是体虚,不得补补啊?”

        张姨白了他一眼,“补也不是吃这个补呀,都骗人的。”

        老爸也不跟她较真,看了看在场的人,目光停在刘叔身上,“老刘,跟我讲讲大夫怎么说的。”

        刘叔苦笑了一声,“大夫说,人没什么危险,一切正常,目前处于昏迷状态,具体什么问题,他们也不太明白,做了一大堆化验,这会er等专家呢。”

        正说着,三四个穿白大褂的人走了进来,众人让出一条通道。就见他们有看化验单的,有扶按病人身体的,有解释的,一圈操作下来,都陷入了沉思。

        突然有人开口问道,“请问最开始发现他昏迷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郭珊珊答,“就是这样。”

        那人又问,“大概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

        郭珊珊答,“我下午下班回家大概六点多,在我们家床上。”

        “哦,您是病人的爱人是么?”

        郭珊珊点点头。

        “您能不能详细的描述一下看到他时候的样子。”

        “他,就跟正常睡觉一样,躺着,盖着被子。”

        医生有点着急,“姿势是什么样子的?”

        “姿势就是平时睡觉的姿势啊,看上去他还挺舒服的,就差打呼噜了。”

        医生点了点头,“家里没有什么其他异常吗?”。

        “没有,一切正常。至少我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医生不再追问,随后就准备离开病房。先前来过的医生告诉我们,需要进行专家会诊,让我们耐心等待。

        见他们要走,张姨就追了出去。我跟在后面,也想多问几句。医生说,“您不要急,他目前做的所有检查都出来了,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现在这个状态究竟怎么回事,我们要开会研究一下。”张姨一时语塞,我插了一句,“跟正常人没两样就休克啦?这科学么?”医生看着我说,“小伙子,他这可不是休克,准确的表达应该是深度昏迷,这种状态我行医20多年也是头一次遇到。再做几项大的检查,估计就能确定了。”

        听他这么一说,别说是张姨,我也崩溃了。传说中的罕见病?即使没有确诊,也能听的出医生对治愈的信心不大。怎么会这样呢,前阵子还跟小义打球来着,怎么突然就深度昏迷了?我不敢正眼去看张姨,悄悄的瞄了她一眼,发现她好像一下子沧老了很多,她目送医生离开,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中带着无奈的坚毅,“先进去吧,等专家来看。”

        我太熟悉她这个眼神了。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们,我爸自从把家传的钟表店转给三叔经营后,就开始创业。基本上一天都没闲着,我从刚上小学开始就一直被放在张姨家里,跟小义吃喝拉撒都在一起,睡觉上下铺,比亲兄弟还亲。我们两家的父辈人都是发小,张姨待我就像亲儿子一样,不管我俩捅了多大的篓子,小义受到的惩罚永远比我重。初中的时候我们俩不听话,专家们管这叫叛逆期。当时怎么也不想再读书了,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有了出去创业的念头,现在想想虽然可笑,但是年幼的我俩是无比的认真。也不知道是谁给分析了社会经济的趋势,我回去就跟小义提议,要出去学技术,准备从事汽车维修行业。于是学习一落千丈,刚上初三,张姨就被提溜了过去。我跟小义站在我们班主任的办公桌对面,张姨坐在侧面,那孙子跟张姨说我俩是破罐子破摔,死狗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也,升学绝对没戏,劝退回家另谋出路。张姨拍案而起,义正言辞的说那孙子是好罐子,是活狗,是金丝楠,然后搂着我俩的肩膀头也不回的离开学校。出了校门她面对着我们,眼神也是带着无奈的坚毅,“学校的事er,妈来想辙,但是你俩,给我争口气。”

        直到今天,我都对张姨当年给我的鼓励感激不尽,她教会我们不管在什么样的条件下,都不要轻易放弃。

        天色渐晚,大家简单的吃了几口打包来的饭菜,张姨好像比平时还多吃了些,刘叔几乎没动筷子。老爸没吃几口就电话不停,不一会终于挂了电话,面露喜色,告诉大家他托人给刘义搞了个单人病房、,条件比普通病房好很多。有护士小姐姐过来说明了陪床的要求和规矩。老爸看着我说,“小步,你给小义陪个床,”张姨一听就站起来了,刘叔也摇摇头过来阻拦,老爸摆摆手,让他们都安静,接着说,“老刘,你跟颖四白天轮班来,她这边我准假,你呢,自己想辙,晚上,就交给晚辈们,好吧?一把年纪了,晚上睡不好可不行,回头小义治好啦,你们俩万一倒下可不合适。”张姨大名张颖怀,是家里的老四,爷爷辈的老人们叫她颖安,平辈的朋友们都喊她颖四。刘叔点点头,面露感激。我过来抱着刘叔的肩膀,挽着他的手,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宽慰,“刘叔,回去早点歇着,小义这交给我您一定得放心,话说多了就见外了啊。”张姨更没什么意见,在她看来,我们做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换做是她也会这样安排。

        几个护士和护工来帮着转到新的病房,见一切安排妥当,大部分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陪床专用的小床上。我今晚有个重要的约会,这样一来,面对自己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家族的世友,权衡了一下,我觉得自己短暂的离开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找个人来替一会就好,于是我拿起手机打给我亲爱的弟弟。

        “喂,超,嘛呢?……嗯,小义住院啦,……你先别急,我给他陪床呢,……嗯,你来了再说吧,不过有个事我得先跟你坦白,……我等会有点事,得离开一下,……两个多小时吧,……行,得勒。”

        我的弟弟丁超,不到万不得已,我一般不会找他帮忙。从小爷爷宠的厉害,毛毛燥躁的,平常办事都不太靠谱,但小义的事情,我相信他不会怠慢,二十多年的感情,他跟小义的关系,甚至比跟我还亲。

        果然,十五分钟左右,门开了,我感觉一股愣劲冲了进来,“小义住院你怎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我皱了皱眉头,竖起食指挡在嘴上,“小点声,大晚上的,人都睡了。”见他动作变缓,我又接着说,“下午人太多,乱七八糟的,我就没喊你。”

        他点了点头,“奥,”然后用下巴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刘义,“什么状况?”

        我嘬了嘬牙,“现在还弄不明白,等专家会诊出结果呢。说是一切正常,就是昏迷不醒。”

        他把嘴张的老大,“啊?一切正常还昏迷不醒?我没明白啊。”

        我苦笑着站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膀,“没明白就坐着往明白里想,我先撤啦,一会就回来。”

        那个地方距离医院有五十多公里,通常要走一小时左右,但今天下雪,天色渐晚,路上的车少了,路面的雪就变厚了。为了不迟到,我感觉比平时开的还快,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就是想赶快见到她。

        终于,看到了那两排高高的白杨树,我把车子放慢,方向盘转到熟悉的角度,拐进了这条平常人很难注意的小路上。十分钟后,车子停稳,我把钥匙扔给过来泊车的漂亮小姐姐,她还想跟我贫几句,但我一句也没听见,心猿意马。进门之后,绕过大厅,躲过不知道多少熟人的问候,直接上了二楼。

        到了房门口,我收住脚步,跑的太快了,呼吸有点不匀称,我静静的站着,似乎是在等我的灵魂赶快追上我的□□,心跳慢慢平稳后,我敲了敲门,随着一声,“请进!”我走了进去。

        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长裙,平领,七分袖,裙摆过膝,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那几乎白的没有血色脖颈、小臂和脚踝衬得她更加的素雅。除了脖子上的一根总是藏在衣服里项链,她从不戴任何首饰,连指甲都不做。每次看到她时,都有一种身在世外,一切都不真实的感觉。这里没有城市的火树银花,没有熙熙攘攘和车水马龙,也不像乡村那般安静,充满着生活的烟火,这里有一个非常贴切的名字——“山外”,而她就是我心中的空谷幽兰,她的美是脱离了生活的,是常人无法企及的。

        我走进房间,顺手把门带上。她一转头,齐肩的黑发甩到耳后,露出她那标志性的笑容,她向我走过来,帮我把脱掉的夹克衫挂在衣架上,

        “今天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是,我那发小,刘义,生病住院了,耽误了一会。”

        “噢,听起来病的很厉害啊,现在人怎么样了?”

        “是的,120的给拉走了,没有生命危险,但是病情还不太确定。”

        “嗯,我相信他应该没事的,不然,你今天也不会过来了,对吧。”

        “是的,我让我弟过去帮我看一会。”

        “噢,丁超?他竟然肯过去,你是不是许给他什么了?”

        “呵呵,不会,小义的事情,他不会跟我加条件的。”

        她笑了笑,我们一起坐在壁炉前。

        “ok,喝点什么?”

        “要那个,无酒精的吧,我一会就得走。”

        “噢,这么急呀?”

        “嗯,我跟我弟说,两个多小时就回去。”

        “那你还是别喝了吧,路上就得两个小时呢。”

        “没事er,今er下雪,稍微晚点回去,他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她摇了摇头,随后歪着脑袋看向我,浓密的睫毛下,两只黑黑的大眼睛放出责备的目光。虽然不是很犀利,但却让我不敢直视。

        “叶子,你叫门外的把丁先生的车开过来,他要走了。”不等我有任何反应,她已经安排送客了,“赶紧去吧。”

        羞愧。除了这里,没有什么地方会让我脸红。但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可以没有任何拘束的释放自己的感情。因为会有一双手,一双温柔的手,摸着我的脸,帮我把温度慢慢的降下来,然后,是一句充满善意的叮嘱,“信守自己的承诺,路上慢点开,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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