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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nterSandman


这大概是一场葬礼,天气也是很适合送别的雨天。

        参加葬礼的人衣着隆重,隆重过了头,男士们穿的是清一色的燕尾服与高礼帽,放在上世纪乃至上上世纪大抵会自然些。这么看来,迪诺想,埋葬的人大概很重要。

        然而棺材里没有人,只放了一套衣裙——款式绝不是现在的女孩子们会穿的那种,裙摆像巨大的水母一样挤满了这只木箱,在场的人依次往棺材上放下一支白玫瑰。

        接着他听到有人在哭,声音异常熟悉,可环顾四周,除了稍远处三两位戴着面纱的夫人,似乎并无人哭泣,而女士们的声音理应不足以传到他耳边还依旧没被雨水冲散。直到人群中一位留着鸽子尾巴一般白胡子的男人愤怒地向他看过来,迪诺才意识到哭声是自己发出的。

        这很奇怪,如果有一个值得他为其哭泣的人死去,他不该脑中一片空白,可事实就是他甚至不清楚他们本该埋葬的究竟是谁。

        下一秒,白胡子的男人怒气冲冲地向他大步走了过来。

        “看在上帝的份上,”那人骂道,“你这害死我女儿的无耻小人,怎么有脸来参加她的葬礼!”

        迪诺不明就里,按常理他想说句抱歉,可开口说出的却不是这个:“哈里森你是个自私虚伪的老骗子,是你亲自在同意书上签字让人在她的脑子上动刀。你难道不希望我出现在这儿吗?毕竟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责我就能让你看上去好像真的关心过她似的,悲痛的父亲扮演起来很方便不是吗——”

        声音带着一丝哭腔,迪诺终于辨认出来这是多利亚纳的声音,可没等声音说完,他就被大步走过来的哈里森伯爵重重揍了一拳。

        被打的地方传来痛感,看来这不是梦境,至少不是普通的梦。他半个人跌进被雨水浸湿的草地里,还来不及爬起来,腰侧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好在接着哈里森就被跑来的其他人拦住了。

        “算了吧,爵爷。”身后有人将他拉起来,看清对方面孔的时候迪诺差点叫了声骸,不过主视角的这具身体没给他这个机会。眼前的人撑着伞罩在了他头顶,不由分说地揽着他离开墓园上了辆马车。

        “哈里森不配为他女儿哀悼,他是伊芙所有悲惨经历的源头。”马车开始行驶后多利亚纳的声音说道,并脱下了湿漉漉的外套。迪诺因此感到了过于真实的凉意。

        “何必呢,道林,我们都知道她不在那儿,”这位海文森教授倒是不带什么情绪,他眉眼确实很像六道骸,但仔细一看又不那么像了,“老实说从我的角度上看,你指责哈里森的那些话也同样可以用来说你自己。指责别人总是方便的。”

        “你要是真有什么异议就不会现在才说这些闲话了,海文森,想讨好伯爵的话你怎么不跪下来求他资助你的考察项目?”

        “因为我已经找到资助人了,明年春天我会带考察船出发,”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迪诺感觉到了多利亚纳一时间的愣神,“再见面或许就得过好些时候了,爵爷,希望到那时你能给你漫长的生命找到些别的意义。”

        ……

        梦境是被闹钟铃声刺破的。

        迪诺循着声音的方向摸索着关掉了铃声,接着他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多利亚纳的睡颜,然后是她搭在枕头上的右手指上,靛蓝色的宝石戒指正萦绕着一缕雾气。这么看来方才的梦被混进了幻觉,只是始作俑者似乎没醒,因此无法推测她是否故意。

        他隐约回忆起自己昨天应该是喝多了,以及一小段被多利亚纳架上楼的片段,随后他看了看闹钟——自己没有睡过头,时间足够让他有条不紊地按照日程表的安排行动。于是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决定向任何一个成年人那样暂时先把工作放在其他任何事之前。

        然而在洗漱完毕后他就收到了坏消息,行程有变,他立刻决定赶往机场,离开前往英国人的手机上发去一句“我计划变动,回头细说。你行动照常,完成后联络我”。

        这回同行的部下是罗马里欧,他们比预计早了一刻钟到达机场,但同行者比他们到得更早,见面后戴眼罩的姑娘礼貌地向他们问过好,便刻不容缓地一同搭上了一架私人飞机。

        飞机升上云端,接下来将有两个多小时的空闲。同行的女孩没有多说什么的意思,只是在靠窗的座位坐得拘谨端庄。迪诺想了想,决定当一回缓和气氛的角色:“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我们的交集都不算多,库洛姆。我记得彭格列负责这一块的人不是狱寺么?”

        “我德语说得比较好,先生。”女孩简短地回答。

        迪诺和善地对她笑了一下:“这点你们其实不用担心的,我德语也不错,而且和那些德国人很熟。”

        “我来之前熟悉过业务了,先生,”库洛姆表示,“而且老板认为订单中我们的份也占一半,所以总得有人亲自与德国人对接。再说,事出突然,狱寺先生今天已经有其他安排了。”

        ……

        “迪诺说他的日程有变动,他出门前我听到他在用德语讲电话,是德国的武器商那边出事了?”

        不起眼的面包车正驶向山区,车身被刮花的地方没有补漆,挡风玻璃的角落甚至贴着小广告。在一个红灯的路口多利亚纳将车停下,问起副驾座上突兀地戴着礼帽的人。后者过了一会儿才冷淡地回答:“是。这么回想起来,德语大概是以他贫瘠的脑细胞唯一能很快学会的学科了。”

        “是他父亲要求的吧,九代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对母亲的不辞而别可是耿耿于怀……”红灯转绿前多利亚纳转头瞥了一眼里包恩的表情,发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零星在意,“哦,您不知道?迪诺的祖母是德国人,是当时那伙武器商头子的大女儿。你们就从没有人想过他长得不像本土西西里人是因为他往上三代之内有日耳曼或是斯拉夫血统的直系亲属吗?”

        “我不关心这些。”

        “我还以为您无所不知。”

        车再次发动后不一会儿就被一辆超车的私家车别得急刹了一下,多利亚纳寻常地鸣了声喇叭以示不满。副驾座的人压低了帽檐:“看来迪诺的确是对下属不够严苛。”

        英国人笑眯眯地反驳:“但我今天只是个司机,只负责把车开到指定的地方。杀手先生您的工作才是保护我的安全吧?”

        “保护车内货品的安全。”他纠正。

        “没太大区别,”多利亚纳平和地说,“我觉得您不喜欢我,是因为您还是更喜欢善良纯真的人吗?就像您的历届学生一样。”

        “我无法控制他们在离开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样。顺便,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或许只是不喜欢你的工作态度?”

        “我有分寸,请您放心,我不会做任何对迪诺不利的事——如果您是在意这点的话,”她提高了车速,语气变得比平常老成,“至少在您终止对他的指导之后,他依旧明白怎么去爱一些人,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里包恩微微眯起了眼:“你让你们的雇佣关系变得复杂了,这样很不好。”

        “我也可以不收他一分钱,问题不在这儿。我只是想证明一些事。”

        “你应该最清楚,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才是最麻烦的。”

        “我不过是觉得如果你等同地爱每一个人,那只说明你等同地不爱任何人。总的来说迪诺是个待人真挚的好人,可我需要知道我是特别的。您大概不能理解,为了这个‘特别’我愿意做很多事。”

        ……

        室外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但老房子采光不算好,虽说窗帘大开,室内也开着灯,可房间里仍旧有种陈旧昏暗的氛围,空气都仿佛凝固的透明水泥。

        围坐在桌边的人似是在讨论什么严肃的话题,其中为首的颇为面熟。直到看到他领口以及手背处露出的纹身部分,迪诺瞬间意识到,这大抵又是和早上类似的梦,毕竟祖父早已去世,不借助他人的记忆,他自己决不能如此清晰地想象出祖父四十岁以前的模样。

        他们争论的内容围绕着某个敌对的新势力,后者的头目突然死亡,因此需要针对这一情况迅速作出新计划。而他大概又是以英国人的视角目睹这段画面,迪诺有些无奈地低头瞥到多利亚纳当时踩着的细跟高跟鞋。

        接着窗户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敲击声,一抬头便发现一位金色长发的夫人正站在窗外,她看上去美丽典雅而端庄,可眼睛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与记忆中的老照片对照,迪诺明白这应该是自己从未谋面的祖母。

        祖父显然看到了妻子,在他的注视下,祖母抬起了双手,手中捧着一朵鲜红的花毛茛。她就那样不顾旁人地望着丈夫,世界上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一般,只是她神情毫无生机,比墓园长满苔藓的雕像更加沉寂。最终祖父只是对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便移开了视线。

        主视角的这具身体于心不忍地向窗边走去,在窗玻璃上迪诺看到多利亚纳淡淡的倒影——妆容下她美得惊人,像黑白老电影里的女演员。她的脸上满是惋惜,同样对窗外的夫人缓慢地摇了摇头。

        在多利亚纳拉上窗帘的前一刻,迪诺看到祖母合起了双手,将手中鲜红的花朵碾碎在掌心。

        ……

        这次醒来得更为突然,原因是脸上一丝冰凉的触感。一睁眼迪诺意外地看到一双波斯猫眼正充满笑意地瞧着他,在看到自己醒后对方将贴在他脸上的一听冰镇苏打水转而抛进他怀里。

        “我睡了多久?”他拉开易拉罐环问道,看见对方指了指自己上衣内袋。迪诺猛然想起自己放在那儿的匣子正是装着多利亚纳画像的那一个,他取出匣子看了一眼,那果然闪着微弱的靛蓝色光。

        “才半个小时,我们还得过一个半小时才能降落,”骸坐回到另一个座位上,反客为主的姿态,“你得习惯,术士多少都有控制不好能力的时候。借我看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迪诺把匣子放回了口袋里。

        骸笑容可掬地继续说:“我看到的那次,画里还只是个面目可憎的枯槁老人,我猜现在大概已经变得像野兽吃剩的残骸被暴尸荒野多年的样子了吧?”

        “你看到她是怎样她就是怎样,”迪诺笃定地说,随后他扶住了额头,“和我相处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吗,骸?以至于你需要顶替库洛姆来亲自应对。”

        “或许是因为近些日子我很无聊,想起了不少以前的事。”

        “和‘爵爷’有关?”

        听到这一称呼有人愉快地笑了几声:“看来她让你知道了不少事,也包括我和伊凡杰琳·哈里森?”

        迪诺不置可否地摊开手:“她为你当年的客死他乡而感到惋惜。”

        对方露出了不甚相信的眼神,不过没有深究,而是又从冰箱里取出一听苏打水,拉开易拉罐环喝了一口:“她想向你证明她是一个充满情感的正常人,用自己的坦诚来交换你的真诚。就像那些爱上心理医生的病患一样,道林的心理状态一直不太健康。”

        迪诺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格雷先生也这样对待过你吗?”

        “她让我在最后一次同伊凡杰琳出游时带上铲子,”骸语焉不详地耸了耸肩,“不过我们总归还是不一样的,跳马。她知道你是个好人,而我不是——现在不是,曾经也不是,所以她无所谓我怎么看待她,可却会对你抱有更多的期待。期待太多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爵爷本该从‘女巫’的事上学到这点的。”

        “格雷先生想证明有人爱她,我明白,这不是很难理解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又取出了那只匣子,摩挲着匣子表面的浮雕,“她其实不用担心这一点,我在乎她、关心她,我以为我表现得很明显。”

        “亏你还是个意大利人,跳马,”这次骸笑得有些大声,他站起来,在平稳的机舱里漫不经心地踱步,“老好人加百罗涅,你毫不偏心地在乎着很多人,那也意味着你等同地不在乎他们中的任何人。”

        这话让金发首领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在他分心之时,骸突然几步跨到他身边,用指环打开了匣子,溢出匣子的靛蓝色火炎凝聚成画像。迪诺正欲呵斥,对方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画里的人歪了歪头:“啊,比我想象得更可怕些。这才是道林本该有的样子,迪诺,你能对着这幅画仍旧说出你在乎她、关心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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