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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吾家有子


我们的家搬进了制造局所在的高昌庙附近,那里当时路上都是石子,因为制造局搬来,住的人也越来越多。交通工具,只能是独轮车和人力推车,自马路修好以后,我家里为了出行方便,购买了一辆双匹马车。

        我父亲在附近靠近河边的地方购置了几亩地,建造了一个小楼,楼房里可以停放马车、轿子,屋外种上果树,还有菜园,里面可以找到促织、蟋蟀,比起城市的拥挤,这里空气十分新鲜,我家里养了一只全身雪白的哈巴狗,我们给它取名叫“雪球”,我们常和它一起玩耍。房子里面铺上了外国进口的地毯,有电灯、暖气、抽水马桶,大厅宽敞,父亲的留美朋友们经常到家里聚会。

        年纪稍长,晚上母亲让我们在大厅里完拼图游戏,这让我很快掌握了英文单词,我们还聘请了一位圣约翰的外国女老师教我英语,她总是慈爱的看着我,和我谈话总是带着期许。她教我用拼读字母的方法记住“mississippi”,这对我掌握英语大有好处。

        童年里记忆最深的是父亲带我去城隍庙玩,我不喜欢到城隍庙,但我最喜欢在城隍庙外的豫园游玩,这是我童年的乐园。

        豫园里有个假山,假山旁边有一个很大的鱼池,里面蓄有金鱼百尾,大的有七八寸,灯泡眼扇尾巴,五颜六色的都有,在池子里,悠哉游哉。下山就是九曲桥,我问:“爸爸,为什么桥造成弯弯曲曲的?”爸爸说:“这是中国营造园林的特点,高低错落、相互掩映,桥曲折迂回,既美观大方,又处处看出的风景各不相同。你看它是不是比一座笔直的桥更好看?”

        我点点头,他带我走进湖心亭,说:“这座亭子的营造方法也使用中国传统方式,没有横梁,互相勾连而成。”

        亭子里今天在品兰花,不少商人携带一些名贵品种的兰花盆栽在这里售卖,兰花姿态各异,枝丫修剪的很古朴雅致。

        爸爸说:“在日本国,国民喜欢园艺,很多人家会摆上花草盆栽做装饰,有的甚至上百年了,异常珍贵。”

        我第一次听到日本这个国家,只是没想到日后我也会亲自登上这个国家。

        爸爸说:“这里不同季节有不同的玩意儿,古玩、珠宝等应有尽有。”每当珠宝交易时,仕女们穿梭其间,一片生意兴隆的景象。

        我倒是不感兴趣,拉着爸爸到长廊去,那里有小贩托着托盘兜售小吃,托盘里有五香豆、酒酿汤圆、桂花糖藕,最有名的是南翔小笼包子,和姜丝香醋同食,鲜美无比,不用问别人在哪,店铺门头大大的金字招牌会为你指路。每次我总在这里流连,爸爸也会让我尝上一两样。

        最使我兴奋的是江湾的龙舟赛,每次去看龙舟赛就像过年一样开心。每到端午节,家家户户用粽叶包粽子,江湾也会有十几条龙舟比赛,哥哥带上我一起去看。每条船上张灯结彩,划船手整齐划一,分坐两边,行动快捷,花样变化,令人目不暇接。

        年纪稍大一点,父亲很重视的我学业,不仅有英文老师教授我的外语,还聘请了一位博学的举人教我中国传统四书五经。这个举人老爷留着一个山羊胡子,总是佝偻着背,用含混的声音摇头晃脑的讲课,我经常听得昏昏入睡,有一次我正在打瞌睡,他站在我背后用一把一尺长的戒尺打在我的背上,我的美梦一下子被惊醒,身上火辣辣地疼痛。他举起戒尺要再向我挥过来,我拔腿就逃,再也不肯回来上课。

        第二天,这位举人向我父亲递了一封辞职信,父亲知道事情原委后,请了几个相熟的朋友作陪,设宴请老师来家中吃饭。

        父亲只字不提发生的事情,等吃饭气氛很热烈时,他说:“中外教育很不同,外国人的教师是一份职业,中国人自古以来就讲天地君亲师,老师的地位和父母一样高,我们要尊敬教师,记得我刚到圣约翰时,班上的学生很多比我年长,我刚站上讲台心里不免发虚,但是他们都十分尊敬我。”

        我听到这里,心里一阵惭愧,知道父亲是在暗示我,我的头一直低垂着,不敢看他。宾客们纷纷举杯附和,说:“来来来,大家一起举杯敬敬老师们。”父亲走到我面前,领着我走到举人面前,毕恭毕敬的向他敬酒。

        第二天,父亲把辞职信还给了举人,说:“这封信请您务必收回,犬子让您费心了。”

        举人收下信,没有再推辞。他说:“小公子玉雪聪明,将来必成大器。”

        父亲很看中孩子的品德教育,所有品德中,他最强调要诚信,周末晚上在家时,父亲总设法对我进行教育,他说做人要诚实,如果不诚实,说了谎话,将来总要被人揭破,到时人家处处疑心你、防备你,你说难不难受。

        在交友方面,他也谈到交朋友要交益友,你要想想你能从身边的朋友身上获得哪些益处呢?你要多和比你优秀的人交往,学习他们的长处,学习他们的为人处事。如果交了损友,那对自己的危害就很大,所以我们要谨慎交友。

        大哥圣约翰毕业后,又进同文馆学习法语,后随许景澄大人出使俄国。因欧洲外交通行法语,外交文书除了使用本国语言,还可以使用法语,而且后者更能受到重视。许大人对大哥悉心栽培,爱护有加,父亲写信道:“你不仅要以师师之,还要以父父之。”

        家里孩子就我和妹妹,妹妹年纪还小,父母觉得小女儿可爱,十分宠爱,我是男孩子,故对我要求十分严格。我15岁时,准备出国赴美留学,我在上海留美预备学校学了一年,然后乘坐火轮船经一月余到达美国。

        我登岸时遇到港口的检查,滞留了好长时间,因为此时美国对华政策开始改变,随着移民美国的华人增加,美国开始严格限制华人移民,华工被禁止进入美国。美国斯科特法案颁布以后被视为排华法案,美国的华人处境艰难。

        我被移民局官员扣在港口不能入境,和我一同前往美国的卫公理教会的牧师拿着我的签证力争,我并不是入境的华工,而是来读书的学生,我持有的签证是读书签证,他还叙述了我父亲也是牧师,他如何在中国帮助美国的传教士们,保护了教会的财产等等,他叙述得很打动人心,但移民局得官员听罢,只是抬起头来,两手一摊,表明自己也只是照章办事。牧师气急了,大吼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要是这样虔诚优秀的年轻人都不允许入境,那么什么人才能够入境?”

        后来,我拿出父亲写给伍廷芳的书信,请他去中国大使馆通知伍大人。伍大人在甲午中日战败后,曾经随李中堂赴日本议和,期间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说了一番话:“我和伍廷芳同在英国留学,我回国以后已经官至首相,伍廷芳还不过区区一个随员,贵国对人才是不是不够重视啊?”李鸿章受到触动,保举伍廷芳出使美国。父亲知道他在美国,特意修书一封让我带去找他,还真是不想就派上用场了。

        伍大人接信后,立刻联系美国华府官员,请他们从中斡旋,后来他带着盖章文书亲自来港口说明情况,移民局才将我放行。

        卜舫济校长的父亲来接我,我在他们家中住了三个月,学习语言、熟悉生活,卜牧师推荐了一个他儿子就读的学校,学校是位于弗吉尼亚的一个高中,收费合理,环境很好。弗吉尼亚是英国殖民者到美国的第一站,也是建立的第一个殖民地,位于美国东部新英格兰地区,人口并不多,风景很优美。

        我就读的学校是一所寄宿制高中,教学楼和宿舍楼分开,宿舍楼后面是一座山坡,有一大片树林,为了学生的作息规律,宿舍楼晚上9店熄灯,学生必须准时就寝。早上起来,自己去打水,很难找到热水,即使冬天也只能用冷水洗脸,如果一定要形容冬季早晨用冷水洗脸的感觉,就好像是风雪夜在雪地里撒尿,冷暖自知。宿舍楼中间有一根长管子,学生们上课赶时间可以顺杆子滑到一楼。

        学校的体育运动很丰富,每年的橄榄球赛季节到了,校园里到处都是留着长发的学生,据说是为了配合橄榄球赛特意留的“橄榄球发”,学校里纪律开始松懈,学生会在赛后外出饮酒,我没有加入橄榄球队,因为橄榄球冲撞奔跑充满了暴力,我不太适应,我选择了棒球和垒球运动,冬季下大雪使学校外的河面结冰后,学生们热爱去湖面滑冰,穿上冰靴、戴上风雪帽和绒线手套就去一展身手,我却比较笨拙,总是滑不会。

        假期里,父亲的朋友会邀请我去家里做客,我在肥美的芦笋园大饱口福,这是我父亲一个富有的教友家里的产业,他的生意做得很大,芦笋都加工成罐头销售到各地。我在后两天住在一个寄宿家庭,女主人富有爱心,常常晚间送些点心给我,一个月餐费不过20美金,生活成本不算太高,我的学费一年不超过300美金,教会牧师的子女会有优惠,最后一个学期,教务长宣布减免我的学费,他说我在这个州住了这么久,感觉我已经是这个地方的人了。

        家里会寄大礼包给我,有各种各样好吃的中国食品,我会分送给同学们品尝,像果脯、果干都是很受欢迎的,有时还会寄来一些丝绸挂件,我会挑几样精致的挂件送作为礼品送给寄宿家庭的主人,中国的小礼品很受他们的喜爱。父亲常书信给我,我虽在异乡,但是能时常受到他的教诲,我们交流过很多事情,现在我不能一一回忆起来,特别遗憾这些书信我没有保留下来。记得父亲有一次说他在有生之年看不到一个富强的中国了,但愿我有一天能够看到一个新中国并且为之而奋斗。

        我顺利进入了耶鲁大学,我一直立志要考入父亲的学校,因为是家人念过的学校,就像回家一样。读大二时,我接到大哥的信说父亲去世了,不久以后母亲也走了。我当时正在美国读书,不能回家奔丧,没有能和父母见上最后一面,这是多么无奈啊。

        我在美国作为一个穷学生,很少问津去华府、纽约这些大城市游玩,有时伍大人会邀请我们这些留学生去大使馆当翻译,当时大使馆的随员大多都不会英文,我陪同过一个使馆的随员上街,美国这时已经开始排华,对华人并不友好,我们去搭电车时,还有人扯住他的辫子,也有人向我们扔石头,真是让人感到愤怒。

        记得我在大使馆过新年时,有一个华人中年男子来找伍大人,他说他要被遣返回中国了,他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3万美金,捐赠给耶鲁大学,希望耶鲁大学能设立一个中文研究机构。

        这位男子名叫丁天龙,他是从中国来美的华工,在一位大亨家里做佣人,这位大亨性情古怪,终身未婚,家里的佣人因为忍受不了他的脾气而辞去工作,只有天龙留下来,悉心为他打理家中的事情,这位大亨认为他是一位深受儒家教诲的人,谦卑诚实,十分依赖他。他想了很多办法想把他留下来,但是因为排华法案出台,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天龙作为一名仆人,他是如何节省下这些钱的我们可想而知,他并没有打算带着钱回到中国安享天年,而是把毕生积蓄都捐献出来要设立一个华人讲座,他有着对国家深深的爱。这位大亨在他走后,为了帮助他完成心愿,以天龙的名义捐献给哥伦比亚大学30万美金,哥伦比亚大学设立了一个以他中文名字命名的“天龙讲座”纪念他。

        我一直记得,在送别他的前一夜,他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吹树叶的情景,微风吹拂起他的衣角,他瘦削的脸颊显得苍白而忧愁,双眼静静地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伍大人曾问他为什么想要捐赠一个中文讲座,他说:“我很遗憾我没有机会接受很好的教育,但是我希望今后的华人能够在美国获得受教育的机会,能够为中国人争光。”

        中国华工在《蒲安臣条约》签订以后到美国谋生,他们承担起最艰苦的修建铁路工作,铁路的铺设路段有的是在崇山峻岭之间,华工的伤亡率极高,可以说,每一段枕木下面都流淌着华工的鲜血。可是当铁路开通时,等待他们的却是失去工作,被遣返回中国的命运。

        伍廷芳出席美国排华法案听证会时,他为华工们奔走呼号,听证会上他不顾法官的干涉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的意见,最后被法官驱逐出去,法案通过时他并不在场,伍廷芳深谙国际律法,不会不知道法庭的规则,他是有意想阻碍法律的通过。在座的议员们都一致认为,这位伍廷芳真是世界上一流的人才,可惜他生在一个贫弱的国家。

        我在火车上和孙中山先生有过一面之缘,有一次我去华盛顿,对面端坐着一位仪表不凡、气宇轩昂的青年男子,别人后来告诉我他就是孙中山。

        我美国街头曾见过孙中山先生的演讲,孙先生演讲言简意赅,说问题总是一针见血,清楚明白。

        他问:“什么是驱逐鞑虏?就是推翻清朝统治。”

        他很善于演说,每当他演讲,听众总是特别多。后来,他在日本演讲时,日本派了一位要人去监视他,结果那位政要听完以后,深深拜服于孙中山先生的个人魅力,竟成为他革命事业的一位有力支持者。

        美国的华人踊跃募捐,当时华人很多从事的行业是开洗衣店,因为华人洗衣都是手洗,美国人认为手洗可以减小对衣物的损害,所以愿意把衣服送到华人开的洗衣店。他们从早到晚为人浆洗衣服,一刻也不得闲,挣来的钱不放心存在银行,都压在床板下面。但是为了支持孙先生革命,他们把床底下的硬币都一个个倒出来做捐献。

        秘鲁听说美国出台排华法案,也想效仿。伍廷芳亲自赴秘鲁交涉,当时外交和今天不同,一般驻美大使兼办周边小国家的外交事务,不再另外派驻大使。伍廷芳十分强硬,他认为秘鲁并不了解中国实际情况,说:“如果谈判不成,立刻下旗回国,派兵船来谈。“秘鲁害怕酿成祸端,只好让步,也算是挽回了清政府的一些颜面。

        我毕业回国后,带回了一辆自行车,大哥带着我去圣约翰拜访卜舫济校长,卜舫济校长聘用我为外文系教师。卜舫济校长还给我和美籍教师一样的待遇,我是第一个享受和外籍教师同等待遇的中国人。我和外籍教师住在同一个区域,我们相处很融洽,有几户美国人家经常在周末邀我去家里聚会。

        这时的圣约翰大学招收学生生源充足,在上海的大学里享有盛名,就读的学生很多。我兼任了好几门课程,有些课程我还不够熟悉,备课的时间很长,我几乎白天晚上的精力都投入了教学,我尽量为自己找到一些用武之地,学校有足球队、垒球队、棒球队等运动队伍,每年上海高校之间会举行联赛,圣约翰大学的足球队总是第一,沪江大学也表现抢眼。

        我回到上海时,环境较十年前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留洋回来的学生身价看涨,不像之前的留美学生回来以后遭到冷遇。

        我在圣约翰大学上课渐渐有了名气,上海很多达官贵人的活动会请我去做翻译,在一次活动中一个洋行的大买办想要我教他学英语,他在上海做生意,想集中学习一个月的英语。他学了几次以后,告诉我李中堂的孙子想找一位英文老师,想请我去教课。我和李家又有了联系。

        我回国时正逢八国联军侵华,北京乱作一团,大哥回上海避难,说北京情况很凶险,主战派和主和派都被杀了,毓贤误国啊。毓贤主政山东,仇恨洋人,煽动义和团团民杀洋人,李中堂几次进言,都听不进去,最终弄得不可收拾。李中堂年事已高,议和期间终日奔波劳累,洋人要惩办祸首,开出的名单都是皇亲贵胄,这个和怎么能议,几番讨价还价,最终惩办人员减少为六人,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李中堂签完条约,吐血身亡。慈禧听到消息,也忍不住说:“以后再有祸事就无人可以分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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