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

京都第一国际高中的大树已经有百年历史，粗壮深褐树干被层层密密的树叶阴影完全盖住，威严雄重。

        第一次见向挽清时，叶纪棠刚在枝干上躺下没多久，稍微放松下的神经被突如其来的枯枝断裂声绷紧，他皱眉往下看。

        女生一身再熟悉不过的校服，扎着低马尾，不小心踩断一根枯枝，随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只瞥了一眼便重新闭眼睡觉，叶纪棠觉得她要是不吵不闹也不介意给她一点共享空间。

        之后的每一天中午午休他都会碰见她，有时早有时晚，安安静静垫两本书在地上，一坐就是好久。

        他觉得稀奇，这年头竟然还有人学打坐。

        那天他刚把数学书摊开铺脸上，没想到一个没放正，书就脱离手心掉下去，当时还愣了几秒，随即放下脚跳了下去。

        弯腰捡书，直起身离得近才发现这人是不是专门来克他的，长得这么符合心意。

        不过并没有显露多少，只是心跳得有些控制不住，于是只好卷起书按住。

        有生之年，一见钟情这种荒唐事竟然落在自己身上。

        说来也怪，花都很美，黑发白肤，明眸皓齿，这八个字在他看来形容她再好不过。

        叶纪棠思绪万千，握紧手时清楚硬质冷润触感，他逐渐回过神，转身回头看向石径小路。

        清清透透的风卷起暑夏热气，深绿草丛点缀星星小花，穿过交错繁密树荫，阳光是细碎的，裙摆上的黄色绣花似乎活了过来，蹁跹蝴蝶和温柔暖光都是她。

        周围很静，静得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呼吸都放轻许多。

        他笑，花很好看，她也是。

        “棠棠。”少女停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温温柔柔的笑意让空气变得稀薄泛甜。

        不过听见这个称呼的叶纪棠嘴角的笑一僵。

        好看个屁。

        “谁教你这么喊的？”他压着气走过去，到底是哪个狗东西教她这些有的没的，“不许这么喊。”

        “真的不行吗？”向挽清心虚抬眸看他一眼，弱弱的声音响起，“那好吧。”

        见她垂头，鱼骨辫乖巧垂下，细缕黑发下的脖颈透出脆弱感，他没来由心一紧，做了好几回心理建设才下定决心。

        他别扭生硬服软：“……没人的时候可以叫。”

        活了十几年的大少爷能做的最大让步仅限于此，他哪受过这种委屈，脾气都快被她磨没了。

        “好。”得到批准的向挽清弯起眸子，向他走近，“有什么事情啊？”

        看着她莹透瞳孔，叶纪棠罕见紧张起来，握紧的手心里满是汗水，不敢直视她只好眼神飘忽不定。

        最终叹气，轻声说道：“闭上眼睛，送你个礼物。”

        向挽清歪歪头，有些迟疑闭上眼，感受到暖热的触感覆上她眼部，盖住透过细薄眼皮隐约的光亮。

        叶纪棠将左手里的发夹小心翼翼别上她蓬松发辫，随即弯腰在盖住她眼睛的手背上落下虔诚一吻。

        他想吻她，可是她不喜欢他，他不能这么做。

        少年的爱意汹涌，小心谨慎，狼狈掩饰下悄悄将心动藏入温热血液，流经心腔，卑微疯狂。

        其实不过短短时间，叶纪棠起身，将手放下后后退一步，笑着看她。

        感受到温度远离，向挽清睁眼，见他笑得温柔，垂眼摸上发间的发夹，微凉不锋利的触感。

        “现在别摘，回去看。”叶纪棠侧身走过她，回头笑道，“走，带你玩儿去。”

        向挽清视线不偏不倚落在他背影上，此时的心脏跳动她清清楚楚明白是为他。

        为叶纪棠。

        跟着他来到一处人工湖，向挽清见他弯腰找了几颗石块，他走过来站到她身边。

        “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也是。”叶纪棠掂了掂手里的石子，偏头看她，“打水漂会吗？”

        向挽清摇头，回望他的视线，却见他没有皱眉，只是笑。

        他走到湖边，脚下的草坪绿色有生机，回头扬扬下巴：“学着，就教这一回。”

        只见叶纪棠随意挑了块，黑色衣料下手臂抬起，腰背直挺，动作却是慵懒不经意，石块在他手里好像蓄力的利箭，而他就是那厉害沉默的弯弓。

        平静清澈的湖面被飞跃的石块激起一处又一处的圆弧涟漪，向挽清甚至没有数清楚他的石子到底打了几次漂，只瞧见飞出好长一段距离。

        “来吧。”叶纪棠向她伸手，“试试。”

        可能是他表现得太过轻松，向挽清竟然大逆不道觉得自己也行了，拿过他手里的石子，照葫芦画瓢模仿他的动作。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甚至都没打出一个漂，石子就沉下去了。

        没等她气馁，旁边伸出一只手，手心里摊着石块，她拿起又看向叶纪棠。

        “丢我可不行。”叶纪棠握住她肩膀将她环住，虚虚贴着后背，伸手过去摆正她的动作，干燥温和的掌心覆上手背，视线落在她手上，“不行也没关系。”

        说完便松开手留出一个适当距离，叶纪棠垂在身侧的手指曲起，指腹残留的温度使他不自觉舔了舔唇角。

        连续几次后果不其然还是以失败告终。

        会打水漂的叶纪棠和不会打水漂的向挽清都沉默了。

        “我真不行。”失败最能使人垂头丧气，向挽清看向他，挫败感陡然上升，“不玩儿了。”

        闻言叶纪棠丢掉手里剩余的石子，就地坐了下去，冲她扬首拍了拍身旁的空草坪。

        向挽清慢慢吞吞走过去坐下，旁边的人却躺了下去，将手背搭在眼睛上方。

        “我以前一直在大院里面生活。”向挽清曲起腿，手放在膝盖上，垂眸轻声说道，“我只知道爸爸是军人，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叶纪棠将双手搭在脑后，侧过头只得见她的脸庞，阳光打过来，发丝都透明起来。

        “我没见过我妈妈，他们说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爸爸很忙，很少陪我，都是大院里的阿姨把我带大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

        “我爸爸其实对我很好的，见面的时候他会带我看星星，去钓鱼，摘野花，会在晚上背着我去看后山上的萤火虫。”说到这里时，她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接着笑道，“大院里的小孩子其实不多，上幼儿园上小学的时候，他们都不喜欢跟我玩，可能是我不爱说话吧，不讨人喜欢。”

        背部被轻轻拍了拍，向挽清转头看叶纪棠，他已经坐起来，平静的眼底浸满温和。

        他说：“觉得不舒服就不要说了。”

        她转过头看着宽阔的湖面，湖边的大树枝繁叶茂。

        “后面，我和他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我记得在初二那年，我们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过。大院里的阿姨后来有了自己的宝宝，过年的烟花很漂亮，他们一家人笑得很开心，我也很高兴。只是有些想他。”一颗泪水毫无征兆打在裙面上，她笑着看向他，“其实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你信不信……”

        还没等她说完，叶纪棠将她抱进怀里，他的手落在脑后，落在身后，手心力度带着温柔，轻轻拍打背部。

        “好了，不要说了。”叶纪棠拥抱的手逐渐收紧，安抚般抚摸她的头发，声音低得听不见，“不许说了……”

        越是温顺的孩子越是乖得令人心疼，她明明什么都没了，明明难过得要死，可偏偏一声不吭。

        委屈总是在安慰下扩大，最后决堤而出，汹涌肆意。

        下意识揪住叶纪棠后背的衣服，向挽清埋进他怀里呜咽出声，单薄背脊颤抖，此时她向他露出最柔软的深处，带着破碎的希冀靠近他。

        --

        “那我回去了，拜拜。”在离季家不远处的地方他们停下，向挽清摸了摸脸，为在他面前哭的狼狈样子感到不好意思，“路上注意安全。”

        叶纪棠握紧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忍不住喊一声：“向挽清。”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我……”心里唾弃自己真不是个东西，人家刚难过完就想表白，乘人之危的狗东西，他笑了笑，“我们明天见。”

        听完他话，向挽清忍不住笑出来，眼尾泛红也盖不住那股子生气。

        “明天见，棠棠。”

        天色有些晚，少女的笑绽放，天边开出一簇簇鲜艳热烈的云霞，摄人心魄。

        颈肤下的喉结上下滚动，叶纪棠觉得有些热，咬了口舌尖。

        早晚得勾死他。

        回到别墅，大片大片的深红玫瑰轻轻摇曳，清甜的花香沁人鼻息，向挽清感觉花香顺着血液，神经都浸染甜意。

        不远处的秋千边有一处茶桌，椅子拖开在地面上的摩擦声响起，她转身看去。

        季青临手里刚合上一本书，站起身往这边走，穿越玫瑰花丛的身影愈发清晰，向挽清低头站在一边等着他走过。

        这次季青临没有直接走过，在她身前停下脚步，看着她头上陌生的发卡，一声不明意味的笑声响起。

        季青临丢下一句“跟上”后重新迈开脚步，笑声让向挽清莫名头皮一紧，跟在他身后不敢出声。

        随意将书丢上茶几，季青临坐在沙发上，神色冷漠掀眼看她。

        “过来。”越看她头上的发卡越觉得不顺眼，他皱眉冲她抬首，“衣袖挽上去。”

        站着不动好一会儿，向挽清安静走过去，将衣袖卷起，依旧青紫的痕迹覆着白皙皮肤，她的眉目倒是没什么情绪。

        季青临看得皱眉，伸手想要牵住她手，可靠近的一瞬间被她躲开。

        “心里有别人了。”无名火腾起，季青临却是笑出了声，“都不让碰了。”

        其实是向挽清以为他又要捉她手腕，那晚上的恐惧感一下子冒出来让她下意识躲避。

        误会就误会吧，她不想解释。

        见她不应答也不反驳，季青临的气却意外消下去，他站起身，垂眼看她，道：“你以为叶家人是什么好东西？”

        说完丢下一瓶喷雾上了楼，留下向挽清一人。

        叶家人可不是什么善茬，要是知道叶纪棠喜欢一个根本配不上他的人，保不齐做出什么事。

        季青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漆黑眼底暗沉冷漠。

        --

        向挽清刚放学，走在校园小路上时，下意识停下脚步，不远处出现几名身穿黑色西装的人，一位戴着金丝框眼镜的青年向她走近。

        她慌乱转过身，后面也被堵上，身后青年温和的声音响起：“向小姐，我们家主找你有些事，还希望你能空出时间跟我们走一趟。”

        他的声音温润有礼，态度却强势不容反驳。

        “向小姐。”青年做了个绅士礼，镜片反射弧光，“请吧。”

        来到一处肃穆庄园，周遭有一大片支架，花量巨大的三角梅沿着支架一直蔓延墙体，牵缠爬满一面宽阔墙面，远看如嫣红的花中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青年将她带到一处房间，偌大落地窗看得见外面拔地而起的乌桕树，满树小白花在夜色降临墨蓝色外围泛绯的天际下飘荡，似雪非雪，高大奢靡。

        地上铺满一层暗红色丝绒地毯，向挽清安静坐在沙发上，看着佣人鱼贯而入，精致奢侈的晚餐布满餐桌。

        “向小姐，慢用。”说完礼貌的青年合上门，周围安静下来。

        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沉默走到餐桌前坐下，拿起餐具开始进行晚餐。

        餐具偶尔碰撞出清脆声响，向挽清吃得极慢，等到青年重新进入房间，她面前的餐食几乎没动。

        青年吩咐佣人撤下晚餐，见她起身，领着她上楼进入一间书房，房间灯光通明。

        丝丝缕缕的香雾从奢贵香炉中升起，红木书桌上摆放着墨具，纯黑皮质座椅上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

        他挥手让人给向挽清准备座椅，随即不露声色清洗茶具，滚烫热气弥漫，雅致悠闲的动作行云流水。

        将一杯清亮茶水摆在她面前，叶乾深手执一杯，悠然慢酌。

        两人安静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叶乾深才笑着开口：“小姑娘倒是沉得住气。”

        “先生。”向挽清并没有碰面前这杯茶，只是坐正直视他，“您有什么话直说吧。”

        他放下茶杯，温和一笑：“叶乾深，叶纪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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